孙周兴 | 艺术其实是一种抵抗
时间过得真快,两年前的4月底,我们在800号艺术区做了一次“未来艺术论坛”,主题是“艺术的方向”,我做了一个题为《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生活的神秘感》的发言。当时唐春山理事长、李磊馆长参加了讨论。讨论的结论好像是:艺术没有方向了。本年度的学院理事会,承李磊馆长的美意,让我们在中华艺术宫召开,由我来定题目,我居然又立了一个类似的题目:艺术的意义和方向。这表明我两年来没啥长进,在原地踏步呢。不过我们的出版计划已经有所推进,就是放在各位案头的《未来艺术丛书》,首批有8种,但有1种还在印刷中。
今年4月初,西安美术学院举办了一次“西安2017中国当代艺术研讨会”,本周初(5月15日)《中国美术报》刊发一组文章:“当代艺术到底是精英还是垃圾?”开篇是会议组织者彭德的文章:《谁有救药,救救黄河清?——西安2017中国当代艺术研讨会引发的问题》,反驳参会者、浙江大学黄河清的文章《中国当代艺术的末日正在来临》。黄河清是有名的“阴谋论者”,认为当代艺术就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波普艺术”,是“彻底的骗术”,是美国制造的一场阴谋。据说黄在会上高喊:“我就是五毛,我崇拜毛泽东!”
针对黄河清的当代艺术定义,彭德的反驳是:当代艺术是演变着的艺术现象,不断有逸出各种定义的作品出现,因而不可定义。
你看,我们到今天仍然在争论定义和名分。我在这里不想介入这些混乱的争论,我也不想对“当代艺术”下一个定义。其实,人们不光是对“当代艺术是什么”莫衷一是,对于一般的“艺术是什么”,也一直没有明确的界定。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虽然人是“定义”的动物,总是想追问和说明“某物是什么”,这是“同一性思维”的表现,但是,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变动不居的时代,传统的价值体系被彻底地动摇了,稳定的和恒定的东西越来越稀罕了。这时候,我们与其忙着去界定什么,倒不如以开放的心态直接面对当下的语境。在具体的语境里,我们不一定需要知道艺术定义,不一定需要知道艺术是什么,我们就能讨论艺术和艺术作品。比如说今天这个小会,在座各位也许有一个艺术概念,也许没有,但完全不妨碍我们的理解和讨论。
于是,我们不想问:当代艺术是什么?我们要问的是:当代艺术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提出一个关键词:抵抗。我想说:放弃抵抗,就没有了艺术。
“抵抗”这个词与德国哲学家阿多诺的《美学理论》(1970年)有关。阿多诺有一个说法:“艺术只有通过其社会抵抗力(Resistenzkraft)才获得生命;如果艺术没有把自己具体化,那它就会变成商品。艺术贡献给社会的,不是与社会的沟通,而是一种十分间接的东西,即抵抗(Widerstand)。”阿多诺似乎未想把“抵抗”搞成一个关键词,因为在这段话中出现的两个“抵抗”是不同的德语词语,一是Resistenz,二是Widerstand。阿多诺认为艺术具有双重特性,即社会性与自主性。艺术之所以是社会性的,是由于它是一种抵抗社会的力量,而艺术之所以有这种力量,是因为它是自主的。
如果可以简化,阿多诺的意思可以表达为:只有通过抵抗,艺术才获得生命。阿多诺给出的论证很简单:现实(事物)是非同一的,是碎片的、矛盾的,所以需要否定。艺术就是一种否定和抵抗的文化样式,或者说,“否定”和“抵抗”成了艺术(当代艺术)的本质要素。当代艺术的开创者博伊斯发挥了这种抵抗精神,而且更进一步,在他看来,艺术不只是抵抗,更是一种重塑社会的力量——这就是他所谓的“社会雕塑”。如果艺术无助于社会改造,则我们要它何用?
比较而言,我更愿意接受安瑟姆·基弗关于“抵抗”的想法。基弗把我们讲的“抵抗”的含义拓展了,在他看来,抵抗无处不在,人生时时处处要抵抗。我们抵抗无意义,我们抵抗虚无,我们抵抗诱惑,我们抵抗强权,我们抵抗压制,都是抵抗。基弗甚至说,当我向大海深处游去时也出现了一种抵抗,当我在某个时候转身掉头,这也是一种要活下去的生存抵抗。甚至还有对被败坏了的词语意义的抵抗,甚至是对自我满足感的抵抗,等等。“抵抗”听起来是消极的,但未必是负面的,甚至反倒可能具有革命性,也如同诗人里尔克讲的“挺住”——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所以,抵抗是一种基本的和普遍的生存姿态。现在它主要被当代艺术承担起来了。我愿意认为,抵抗也是一般人文科学的使命所在,这种使命,我们平常也把它表达为“批判性”。艺术人文科学若失去自己的批判性特性,就毫无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而就作为抵抗的当代艺术而言,我想大概有三个发力的方向。
其一,抵抗同一性哲学和启蒙现代性。所谓同一性哲学,可以用逻辑学中的同一律来表达,即A是A。事物(对象)同一性的确立是一切知识和行动的起点和前提,十分重要,没有这个前提,我们也无法生活。但从彻底反思的角度来说,A是A是不可能的,当我说你是某某时,你已经不是某某了。同一性思维的另一个特征是单一概念化表达,即认为我们可以用确定而明晰的概念来描述一个事物(对象)。这既是传统主流哲学的特征,也被称为理性主义,它也是现代科学和技术文明的基础,故也被称为科学主义。在近代欧洲几个世纪的科学化一工业化进程中,这种同一性思维借着“启蒙”之名得以贯彻。启蒙的核心内容是“理性”和“自由”。启蒙的理想是文明的追求。直到20世纪上半叶,连续两次世界大战却一举击碎了欧洲人的启蒙理想,人们终于发现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并未带来理性、和平、公正、福祉。这就开始了启蒙现代性的批判。
这时候才出现了抵抗的艺术。所以,艺术的抵抗姿态首先是针对同一性哲学传统和同一性制度的。瓦格纳和尼采的共同理想是“通过艺术重建神话”,其抵抗动机十分显赫;博伊斯呼吁把“神秘主义”融入我们当下的讨论、行动和创造中去;基弗更是以“我创造神秘”来表达自己的艺术使命。我想,他们不是想装神弄鬼,而是含着我所讲的抵抗启蒙现代性的思想和创作动机。
其二,抵抗同一性制度和同质化生活。传统同一性哲学在社会制度上的表现就是同一性制度,它的现代形态是民主制度。民主制度当然好,是所有烂制度里面比较不烂的制度。在今天的网络时代里,民主制度显得无可避免,不是哪个势力可以阻挡的。但技术时代不可避免的民主制度也带来了人类生活的同质化和平庸化的难题。当代艺术正是对现代民主制度体系及其后果的一个修正,艺术的意义就在于以创造抵御同质和平庸,因为艺术是一种异质性的力量。
其三,抵抗技术文明对个体自由的抑制。人类文明进程的目的是自由。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想也是人类自由的实现。但特别是在20世纪的人类文明中,技术工业的四大要素,即核弹核能、环境激素、基因工程、智能技术导致人类自然力加速下降,作为自然物种的人类面临灭顶之灾,而作为文明目标的人类自由理想也面临破灭。艺术与哲学,一般而言的人文科学,需要对人类整体的处境和未来方向做出思考。基弗特别担忧越来越加速推进的“数码化”,认为“数码化”构成一个“监控系统”,将对人类未来生活产生巨大影响,人类一直为之奋斗的自由将被这种监控所消除。基弗大概是想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要么面临灭顶之灾,要么失去自由,进入所谓“数码集中营”之中。
上述三个方向的抵抗,归根到底是一体的。在尼采的现代性诊断方案里,它们被集中表达为“虚无主义”。抵抗虚无,保卫自由——这是当代艺术的基本动因。
2017年5月18日记于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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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自《艺术创造神秘》
孙周兴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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